阿原

姑姑

也就是我最爱的哥哥的女娃叫我“姑姑”的时候，我慢慢懂了姑姑的含义。

我也有一个姑姑，她是爸爸唯一的妹妹。

她从小就宠爱我和堂兄弟们，每次从她的镇上来我们镇上，都要带很多零食给我们吃。因为，她嫁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人，这个人最后当上了村官，当上了书记，但是，就在他帮他们村里修了一座漂亮的桥之后，他死了。一辆公交车把他的摩托车撞了，他当即被送进医院，不能说话，在眼泪声中别过姑姑和在上中学的表弟。

这对姑姑的打击是非常大的。

那时正值高三的我，想要去安慰她。我独自搭车去她的镇上，摸摸索索地找到了她家。她还在姑父以前凭村里关系搞到的一个资格，在附近小学里开小卖店。她脸色凄然，见到我，还是微微一笑。我那个年纪也不懂自己怎么就一个人去她家。我一个人在她家厨房里做功课，她还是依然去小卖店照看生意。到了中饭前，她回家来做饭给我吃。中间有什么样的对话我已经忘了，只觉得她以前见人就很欢畅的热情不见了。

她带我去看刚装修好的房子，是姑父去世之前装的，房型和内置家具都非常新式，可以说，那个时代那个村子里最时髦的装修。一个带着镂空书架的隔板设计吸引了我的注意，我本想问这是书房吧，姑姑指给我看旁边一张桌子，说：是麻将房。这个时候，我们俩都不自觉有些尴尬，不知道说什么好。我还是把我当下所有集结的感受说了出来：真是物是人非啊！后来左思右想，总觉得那时候太不懂事，不知道当时的姑姑听到这话又是怎么想。

我就是一个不会安慰人的人。

姑姑在一年左右即另嫁了。也是跟前姑父同族的人，比姑姑小几岁，一直未婚。姑姑在我们这一支聚餐的时候，也曾私下和大家说：这个姑父比不上之前姑父聪明。虽然如此，她还是坦然地和新姑父过日子了。新姑父为人低调，跟前姑父是两个性子，不喜欢出头。不过自从几次来往之后，他很快融入了我们亲戚之中，跟表弟的关系也缓和了，不像刚开始的陌生。而且，姑姑义不容辞地再次怀孕又生了个小表弟。四十岁生子，她做到了，而且我看到她胖胖的身子，多年爱漂亮的脸蛋也因为身孕和独自照顾孩子生了许多灰斑。

有一次在叔伯姑姑聚餐上，我突然发现了，竟然直接问她：姑姑，怎么多了那么多斑？这一问，姑姑说是怀孕导致的，声音低低的，就把话题别过去了，我也一下子感觉到了失礼，不该把这么多人的眼光一下子聚集到她的脸上。虽然是自家人，姑姑一样感觉不好吧。

姑父常年在外打工，给人做装潢，工作自由，工资可以养活姑姑和小表弟。大表弟也大学毕业了，在大城市里朝九晚五。我觉得，姑姑的笑容又回来了，特别是宠溺小表弟的样子，有一次还兴奋地和我们说：“铁铁（小表弟的名字）看鱼儿在池子里游就跟我说：’小鱼儿也在洗澡澡呢。‘”她边说，嘴巴已经抑制不住地笑了。

自从上了大学，工作了以后，很少跟亲戚联系，包括姑姑。姑姑每次过年时候来家里，经常带点东西给我。听说我头发经常掉，就跟自己小姐妹们问有什么法子，后来听一个奶奶说用什么树皂荚可以治，于是还托人买了这个树材制的洗发水给我带来。那时候去了大城市，用了不同洗发水的我，洗了那个一次之后，就感觉那个洗了头发燥燥的，也不管它管不管用，能不能治好掉头发的毛病，就不用了。现在想起，已寻不到踪迹。

还给我带她觉得很显身材的白裤子给我。我一看就觉得过时了，但是只能收下，每次看到裤子，没穿过一次，我都觉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。

要数下去的话，还真是很多。姑姑在我不能生活自理之前给我太多。不只是物质上的，更是精神上的。她年轻时候，进过厂，在厂里认识了当时聪明潇洒的帅哥－前姑父，如果前姑父没有去世，她现在可能过上更风情雅致的生活。然而，命运兜转，她一瞬间变成了一个身材走样、脸蛋不漂亮、有着一个并不想成为人上人的丈夫的人。她站在人群中，就是一个农村妇女，依旧绽着笑容，说话带着喜悦，抱着一个五岁的孩子。就像是生活不曾临幸她之前的样子。她坦然地迎出来：就怕接不来你们，今天终于接来了！

我趁着下雨，又是周末，带着爸妈去看姑姑。正好，新姑父也回家了。姑姑宰了一只公鸡，走进院子就能闻到鸡汤的沁香。

姑父也迎出来，拉着小表弟，叫他喊“舅舅、舅妈、表姐”，他用嗲嗲的声音喊了三声。我们都笑了。

跟姑姑说，我带了一些护肤品给她，可以祛斑。她多高兴地去看，说这很贵吧。我说不贵，就是我买的时候顺带多买一个。姑姑夸我最近的皮肤越来越好了，我们都笑。

我知道，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。

姑姑把过年时候留下来的紫薯圆子拿出来炸了，说她厂里的小姐妹都说想吃不给他们吃了，“她们没福！”

我的姑姑，就是这么一个平常的人。然而，我们身边不都是这样平常的人吗？大家都一样地经历着人生的曲折不平，经历喜怒悲欢，没有一个是蹦跶在“过日子”之外天地的人。如何如何，都不会将意外过成常态，而命运的罗盘上，是永远指向北的，大家都奔着一个方向努力着。包括姑姑，包括我，包括小表弟小侄女。

而在某个时候，你会在一场山顶的大雨中，在某个人又给你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之际，再次想起跟某个人的缘来际会。你认识她，她爱你，在互相支撑的给予中，获得某种永恒的东西，自此坚实地走茫茫前路。